■林硕

    在一些“大知识家”“大史学家”眼中，稗官演义奇文轶事是不入流的杂说，充其量不外是“野狐禅”，与经学、正史比较，难登大雅。关联词，鲁迅先生对野史札记荒谬偏疼，以为其价值涓滴不逊于官修史书。在《读经与读史》中，他谈到：“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一又友，现时正无谓埋头来哼线装书。倘其咿唔日久，关于古书有些上瘾了，那么，倒不如去读史，尤其是宋朝明朝史，况且尤须是野史；粗略看杂说。”

    野史是相对正史而言，换言之，裁撤官方组织矫正或认同的史书以外，其余私东谈主编纂的史书皆被划入野史范围。骨子上，我国自唐代才启动由政府出头组织学者“开馆修书”，平直以官方的口头出书正史；相对而言，私东谈主修史的发源则要早许多。寰宇熟习的廿四史中的“前四史”，李巨匠、李延寿父子编纂的《南史》《北史》，以及欧阳修的《新五代史（五代史记）》最先都是先由私东谈主修纂、排印，后被政府纳入正史体系的“野史”。在上述几部史册以外，还有一部正史比较罕见，即《资治通鉴》。此册真名《通志》。宋治平三年（1066），他将此书进呈御览，取得了英宗详情，这才颁旨成就书局，安排刘恕、刘攽等东谈主辅弼其事，故《资治通鉴》兼具了私修和官修的双重性质。

    从总体上看，自唐宋以降，私东谈主所著野史、札记逐渐让位给官方的正史。除《资治通鉴》外，只须前文说起的《新五代史》被纳入廿四史体系。私家史书由于编纂理念、主旨想想、著作款式与正宗史书存在各异，一律被官方视为“稗官演义奇文轶事”，其传播范围本就有限。至清乾隆朝，高宗弘历藉编纂《四库全书》之机3d成人游戏，将宽阔波及明代史事，尤其是明清鼎革之际的私东谈主著史冠以“野史”之名，赐与禁毁。是故，历久以来，寻找、阅读明清野史存在一定难度。文津出书社出书的包括《明太祖平胡录》《永历实录》《崇祯长编》《蜀碧》《虎口余生记》在内的“明清野史丛书”，为学界众人和世俗读者查询、了解那段历史，大开了一扇窗。以《明太祖平胡录（外七种）》为例，其中涵盖了《明太祖平胡录》《武宗外纪》《天水冰山录》《钤山堂字画记》《留青日札（摘抄）》《民抄董宦事实》《董心葵事记》《震泽纪闻》等史料。在这八篇之中，最具野史性质的首推《民抄董宦事实》。

    “董宦”指豪宦董其昌，字玄宰，号想白，松江府华亭县东谈主（今属上海市），系明光宗朱常洛作念太子之际的讲课讲师，宦海千里浮数十载，不仅在晚明波谲云诡的政事交游中屹立不倒，更在书道、绘图领域领有举足轻重的地位，创造性地建议了“南北二宗”之论，是彼时字画界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。关联词，万历四十四年（1616年），来自华亭、上海、青浦以及遐迩数县的匹夫，在部分士子的挑动下，放火焚毁了董宅，亭台楼阁化为一派瓦砾，此即哄动一时的“民抄董宦”。事发后，夙擅文望、名满寰中的董其昌不得不障碍吴兴、镇江、苏州等地，自春徂秋飘浮半年，方才复返故里。四百年来，关于“民抄董宦”之事，永恒没衷一是。松江匹夫为若何此义愤填膺？ 放火事件背后是否有东谈主黢黑怂恿呢？

    欲清亮这桩公案，需要从多个角度占有史料。缺憾的是：在清代张廷玉主编的官修《明史》中，对“民抄董宦”半吐半露，只是记录了一则与之访佛的“嗾东谈主毁署”事件。在正史记录缺失的情况下，民间野史的价值也就显败露来了。在“明清野史丛书”收录的佚名所著《民抄董宦事实》中，不仅有《十五十六民抄董宦事实》的文本，更将“五学”生员的诉求，各级机构对案件的斡旋、审理公示，以及应天巡抚王应麟、南直隶学政王以宁对此事的格调等二十余篇文件悉数刊之于众，便捷读者从不同的角度扫视、判断事情的真相。

    上述材料主要分为几个类：其一，松江府学、华亭县学、上海县学、青浦县学、金山卫学等五学生员声讨董其昌、董祖常父子的《五学檄》，和表现自己诉求、恳彰平正的《生员诉状》；其二，董其昌陶醉风尘后，写给署理华亭县理刑推官吴之甲的自辨信《十七日董求吴玄水书》；其三，松江府驱逐聚世东谈主群的《府示》、华亭县就此事公布的《县示》、松江府府学的《府学申复理刑厅公文》和《府学申复学院公文》，以及《苏、常、镇三府会审断词》等等。其四，合郡乡闻东谈主医师站在中立态度，对此案件进行的文告，如《合郡乡士医师公书》《合郡孝廉公揭》。将民间野史会同官方保存在文件、档案一并出书，既不错让读者对所有事件的世代相承有所了解，亦不失公允。

国产自拍

    “民抄董宦”的远因，源于事发客岁八月间（1615年，万历四十三年）的“董、陆使女之争”。彼时，董氏次子董祖常欲纳使女绿英为妾。绿英不从，归隐于生员陆兆芳家中。陆兆芳，字声远，系府学庠生，亦是松江东谈主士。董祖常闻讯，纠集子侄、家丁二百余东谈主，于二更时期，明火合手仗赶赴陆家内室抢东谈主，形成合郡战抖；经缙绅出头斡旋，两下作罢。董祖常夜闯陆家后不久，有功德者以此为题，创作了拟话本为陆生鸣扞拒；因陆兆芳面黑，董其昌号“想白”，故用“黑”“白”二字暗喻这桩公案，取名《短长传》，亦称《短长小传》。至此，“白令郎夜打陆家庄，黑秀才大闹龙门里”之事，赶紧在松江各地以及邻近府县传播开来。次年春，评话东谈主钱二在闹市之中扮演《短长传》，被董祖常带东谈主押回，连同在场听书者范昶亦被裹带。范昶，字廷芝，亦为生员，与董氏份属姻亲。没猜测董祖常无所顾惮亲情，认定《短长传》是出自其手。在董氏威吓之下，钱二亦供认《短长传》系范庠生所作。迫于董氏淫威，范昶不得已在城隍庙下跪发誓，我方与《短宗子》之书无涉；致使“羞忿成疾，不十日而身故”。

    范昶之母冯氏携儿媳龚氏、孙媳董氏及婢女数东谈主，赶赴董宅“造门哭诉”，却被董家恶仆陈明等东谈主“毁轿于河”“闭门毒打”。董祖常面南而坐，命东谈主将诸妇女赶入坐化庵中，“泥涂满面”，率性凌辱、吊唁，致使“上无蔽体之衣”，“下乏掩羞之布”。事发之后，合郡匹夫大忿，刊刻“兽宦董其昌”与“枭孽董祖常”的揭纸沿街塞路，致使徽州、湖广、川陕、陕西等处客商亦共有冤揭黏、粘贴，就连娼妓、龟子、游船等项，亦有报纸相传。凡此各样，锋芒直指董氏父子，“若要柴米强，先杀董其昌”之谣，遍传梓里。关联词，松江府的不断款式只是将带头逞凶的家奴陈明杖责二十五板了事，并未触及董祖常，致使群情难平。

    时值三月十五日香会之期，生员、乡民凡数万东谈主集结董宅，高呼“凡我同类，勿作旁不雅”，声讨董其昌，指斥其关于“劣子顽儿”，管教无方，在乡里植党营私“险如卢杞”，“淫奢如董卓”。面临从各地蜂涌而至的东谈主群，董氏不但莫得敦朴地吞刀刮肠，反而招募“打行”等百余东谈主，连同其家丁登高向围不雅东谈主群泼洒粪便，投致瓦砾，试图将之驱赶。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，绝对激愤了匹夫，先毁陈明居所，又将董宅的门谈冲破；会天将降雨，姑且退去。十六日，上海、青浦、金山等地闻讯者云集，推荐两个武艺敏捷的稚拙，纵身登屋，“以两卷油芦席焚烧，着其门面房”。泉源火势稍缓，待风起之时，火趁风威，董宅中数百余间朱栏曲槛，园亭台榭，无不炽焰；而董祖常、董祖源之宅亦化为子虚。

    “民抄董宦”事发后，华亭县在十七日颁布《县示》，以为纵令“董宦素多招怨，致被尔等一夕焚抄，其罪两足偿矣”，“若再拥堵，府县捕官指导兵快逐个锁拿，即以乱民论矣，毋贻后悔。特示”。关联词，肝火未消的匹夫并未散去，继而在十九日冲入董其昌在白龙潭畔的藏书之所，焚破之，并将其匾额“抱珠阁”抛入水中，皆声高呼：“董其昌直千里水底矣!”最终，苏州、常州、镇江三府归拢会审此案，断词言谈：“董宦之祸，始基于士，终凶于民”，对参与其事的十三名生员进行了不同进度的惩处；董其昌被认定不知情，其家奴陈明遭到处杖；为首参与焚抢董宅者被处斩。此即“民抄董宦”之始末；至于诟谇直非，读者不错参考书中所收各方文件史料，自行评判。

    通过明清野史丛书所收《民抄董宦事实》可知：岂论是官修正史，已经鸠合数千年不衰的私家野史，均有其不行替代的作用，不宜偏废。诚如鲁迅先生在《忽然猜测·四》中所言：“（正史）只因为涂饰太厚，谣言太多，是以很潦倒易察出底细来。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头的蟾光3d成人游戏，只看见点点的碎影。但如看野史和杂记，可更容易了然了，因为他们究竟无谓太摆史官的架子。”